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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返る茨道(回首荊棘路)創作自述

文/江槐邨

【網編按語】受難者江槐邨先生以日文短歌〈見返る茨道(回首荊棘路)〉獲得「受難者及家屬組」首獎。日文「短歌」屬於日本古典詩的一種,有點類似中國的五言絕句,講求短短詩句固定格式中,呈現完整意境,音節以五、七、五、七、七的形式,每句結尾以日文假名為準。評審李敏勇先生在其評審感言中寫道:「作者的跨語言身世與受難經歷,既反映日治時期台灣人的文化條件,亦見證在國民黨戒嚴統治時代的台灣人受難形影」。江先生才華橫溢,為了使讀者更容易欣賞他的作品,特別在每一首短歌後,以中文加註創作的情境。

光復は幸福なりや?
熱烈に迎へる祖囯は涯無き
悲慘なる悪夢!一老叟の步み来し
茨道を見返る
光復是福?是禍?
熱烈迎接的祖國竟是漫長而悲慘的惡夢!一老叟回顧走過的坎坷的荊棘路。

軍法處の看守所
寒波の朝謀反の廉(かど)で逮捕され母は悲しく吾を見送る
一九五一年一月五日寒流來襲之早晨,兩個特務到西螺的家問明身份後,即用手銬銬上雙手、搜查房間。當時雙親都在家,母親被嚇得發抖,之後不說事由,也沒有任何證件就把我帶走。母親很悲傷地看著我離開,想不到這樣的分離竟成永遠的訣別。

肥桶を抱きて眠りし檻の夜他人の尿を時には浴びて
保安司令部軍法處看守所是在台北市青島東路,現在的警政署對面(以前的日本陸軍倉庫),初進去的人要從馬桶邊(那時沒有抽水馬桶,是木製糞桶)睡起,沒幾坪的房間擠了二十多個,睡覺時後面的人胸靠著前面的人背睡(像沙丁魚罐頭那樣)頭一天晚上睡到半夜,同房難友起來小便,睡眼朦朧,沒對準好馬桶,竟把尿灑在我的臉上。

散歩に拾ふ吸殼紙に卷きかへて密かに吸へば吹く煙淡し
看守所內禁吸煙。煙君子只好利用放封,出去洗面、散步的機會撿地上的香煙屁股回來把剩下的煙草用紙捲起來(叫做老鼠尾)在房間裡偷吸,有吸煙的人每人吸一口,輪流吸,因為得來不易。吸進去的煙不馬上吐出來,盡量讓肺部吸收,故吐出來的煙都淡淡無色。

冬の朝囲ひの庭に冷水浴び裁きを待ちたる同胞哀れ
看守所的中庭有一座露天水池是給在押人盥洗之用,寒風吹襲之時,在那裡沐浴實在夠難受。一群群在押人就在這裡無奈地受著非人道的待遇而等待悲慘的裁判。

法廷は世論を騙す飾り物生くるも死ぬも好き勝手にて
在獨裁政權之下,法庭只是騙世人的裝飾品,生死是由蔣介石一人之喜怒而定。不相信可看解密後之檔案,像同房之洪振益(桃園人)第一次法官判有期徒刑,蔣介石批再審,第二次無期又不行,等第三次判死刑,蔣介石才心滿意足批可。

「差し入れ」とふ雑役の声に暖かき親の面影目蓋に浮ぶ
軍法處看守所的伙食奇差,只有幾塊蘿蔔及青菜,魚肉根本難得一見,每週可由家裡送進菜肴,當接到這些東西一股溫馨的親情不覺湧上心頭。

生と死は紙一重なり銃口を遁るればやがては浮ぶ瀬もあり
在那個時代生死如隔一層紙,只要躲過槍口,不管三年、十年、或無期徒刑,總會有希望的一天,因此當同房的難友被判無期回來大家都把他抬起來恭喜。

差し入れの肴を賞味せるよき友と永遠の別れとなりぬ
台南案件之何川氏是台南高工老師,我在軍法處看守所與他同房,他的為人誠懇、親切,不久我們便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家裡寄來的東西我們都一起享用,有一次他偷偷告訴我,他們準備越獄脫逃。
此事後來雖有行動,但開門(要放封)的看守被打後大聲喊叫,外面立刻把大門關閉,逃獄的人在裡面無法跑出去,於是紛紛跑回室內,那時的看守所政治犯、軍事犯、經濟犯都混雜在一起,打小報告(抓耙仔)特別多,這些參加的人都被銬腳銬,直到一九五一年六月十七,台南案件判決何川等人死刑。

「先に行く」一言殘し烈士去る夜明けの馬場町熱血に染め
到軍法處看守所不久,有一天(一九五一年二月十四日)聽到開門之聲,整個看守所突然靜寂無聲,有一位台南人叫徐國維(省工委士林支部徐國維等案),從裡面的房間走出來,經過我們的房間時,很鎮靜地用日語,向同房的鄭海樹(台南高工老師、台南案件的主犯)說「先走了」就很從容地走出去,我第一次遇到此事,何川告訴我那是要叫出去「槍斃」。

「親を賴む」言葉今尚胸を裂く白色テロの遺族の悪夢
張棟材是嘉義人,與李媽兜有關連,我的案件與他也有關連,他是一個富有正義感的熱誠青年,他在跑路時,有一次生病到鄉下的診所看病,被自首的我的同班同學密告而被捕。張棟材很疼他的妹妹,兄妹感情很好,他一直鼓勵他妹要上進,他妹妹也沒辜負他的期望,考上台灣大學,在軍法處看守所時,交待他妹妹好好照顧父母,他被槍斃後(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八日),他的爸爸受此打擊後(張棟材是獨生子),心理變得憂鬱、不正常,後來在外面交了一個女的,與她同居生子,不顧元配,張棟材的媽媽痛失了愛子,丈夫又離她而去,經不起打擊,曾有輕生之意,後患癌症而含怨別世。他的妹妹,兄妹之情很深厚,雖經過五十多年,每提到他哥哥即泣不成聲,淚流滿面,這是何等悲慘的一幕,也是幾千幾萬個家破人亡的一個例子。
蔣介石啊,你的「德政」教我們如何忘得了。

緑島の新生訓導処(集中営)
手錠はめられ二人一組上陸艦に数日揺られて緑島に着く
一九五一年十月十五日軍法處、軍人監獄及內湖某國小(那時做為無罪感訓的地方)三方罪犯,坐十輪軍用卡車,沿途戒嚴,被荷槍的軍隊押到基隆碼頭,坐登陸艇開向綠島,途中在花蓮碼頭的倉庫住了二│三天(記得中秋節好像在那裡過),後再坐船到綠島,一路都是二人銬在一起。艙內通風不良,空氣混濁悶熱,油漆、重油味很重,有很多人都是船一動就開始吐到綠島。

重労働政治課学習繰り返し緑島に辛き月日を送る
十月二十日到了綠島被分配到第四中隊,在我們之前已有第一批在五月送到那裡,綠島新生訓導處規定我們彼此間的稱呼為「新生」同學。綠島的夏天很炎熱,沒有車、沒有像樣的馬路(都是土石路),剛去的一個星期同隊的同學,我都無法認出,因為每人要參加重勞動,伙食不好,太陽又很強烈,服裝是灰色的新生服,每個人都瘦巴巴,黑得像非洲人,所以只有身長高矮之分,其他都一樣,過了一個禮拜,眼睛比較習慣了,才認得出張三李四。除了重勞動,就是上政治課,生活過得很痛苦。

吾を憂ひ病み臥す母を緑島に最後の別れ叶はぬを嘆く
自從被捕後,一向身體很健康的母親,想不開,終日憂心如焚、以淚洗面、寢不闔目、食不下嚥,因此身體漸漸衰弱,那年十二月九日終因尿毒症含恨辭世,我在綠島接到這惡耗時,只能望台灣,暗自流淚,也不可能讓我見她最後一面,送她最後一程。

緑島に「今日も暮れゆく異国の丘」歌ひ日暮れの台湾見詰む
日本戰敗後,在東北的軍隊被蘇聯軍隊送到西伯利亞做工,那時有一首日本歌在俘虜營流行,安慰了在冰天雪地裡的俘虜的心,我們在綠島也常望著台灣唱這首歌,期望嚴冬快過去,春天趕快來。

春来れば帰る渡り鳥吾も何時春を迎へて帰る日ありや
一群群的候鳥,一到春天就飛回故鄉,我們不知何時能迎接春天,返回故鄉?

春の山仕事に疲れたる隊友にやさしく微笑む野辺の白百合
在綠島,我們常到山上去刈茅草給生產組做種菜的籬笆,而綠島每到四月時節,漫山遍野開滿了台灣原生種的白色的百合花(日本話叫鐵砲百合),花瓣純白雄蕊黃色,花朵美麗又綻放著清香,到山上工作都採了幾朵回來插在寢室裡。
綠島的風俗是男下海,女上山,海浪大時,先生陪太太上山。挑堆肥、海沙(土質改良)是太太的工作,先生是抱小孩。綠島人很純潔、善良,因為被訓導處威嚇,不准和我們接觸,所以較少講話,不過,在山上遇到時,還會微笑點頭,那笑容就像百合花那樣純真可愛。

暴動の罪かぶせられ隊友は送り返され馬場町に消ゆ
一九五三年,新店軍監建好後,從綠島送回一批所謂「調皮份子」,然後就著手發動「一人一事反共救國運動」要求每人手臂上,像韓戰反共義士那樣刺「殺朱拔毛」、「反共抗俄」等口號,以便蔣經國來視察時,做為感化教育之成果,此事因為大家的反對而失敗,也因而付出相當大的代價。訓導處動員各隊抓粑仔(打小報告)把隊上有影響力的新生,用搞暴動、搞組織的罪名,送一批回去保安處,以莫須有之罪名槍斃了十四名,其中第四中隊被認為反動大本營,槍斃了六名。

遡る魚見て萬年総統とふ吾も見れども囚人となる(愚民教育の一瞥)
在綠島上的政治課根本是狗屁不通。有一次上課時,教官說蔣介石小的時候看到魚兒拼力往上游,就立志要努力向上做大事,結果做了總統。我也曾看過魚兒逆游而上,但是卻成了獄中囚。這些可笑的愚民教育就是要把蔣介石奉為神明,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仕事終え密かに海にて泳ぎたる罰に畑へ肥え汲み運び
在綠島雖然活動範圍較寬,但還是有限制,到營外,如去中寮或南寮挑米、麵粉、煤及採購副食品,都要隊上的官帶。不同隊,不可以接觸講話,連到流鰻溝的水池去洗澡,也由長官帶。無事即待在寢室裡,有時工作完就偷偷溜去海邊游泳、抓海膽、龍蝦或貝類。如被抓到了,就罰在休息時間挑大便到生產組做種菜的肥料。

営中に曲者蔓延り無き事も捏ち上げては官長に告ぐ
國民黨被共產黨打得落花流水,逃到台灣時可以說「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稍有動靜馬上抓起來,嚴刑侍候,毫不手軟。這些被害者,身份複雜,有公務人員、有軍人、有教師、學生、商人、農民、工人,各界人物均無能幸免。
因此在牢獄中,綠島新生營中良莠不齊,打小報告(爪耙仔)的人渣也混在裡面,這些人夢想能早日被釋放,不惜做爪牙害隊友,綠島於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送回一批內中有一部分送到保安處,後來判死刑十四名,都是這些人搞出來的。

身心の虐待にやつれ気が狂ひ海に身投げをする人ありし
我們四隊的隊友台南案件的施秋霖承受不了,精神及肉體的折磨,絕望地投海自盡,屍體都沒有找到。

夜の更けを挽き臼挽きて大豆磨り豆乳作りて朝に嗜む
在綠島早餐的豆漿及饅頭都派隊友去做,綠島那時沒有電,只有隊部有一部發電機供應,隊部及各隊官兵寢室,所以豆漿都在一盞油燈下,由派去的隊友輪流拖著石磨磨出來,饅頭也是一樣。

各隊に豚の鳴き声聞こえくる炊事場忙しく新年迎ふ
綠島的住民以前都不會種菜,也許是鹽霧的關係,山上只種花生及木瓜,初到時伙食除了米、黃豆(軍部配來的)以外,只好向台灣採購些梅乾菜,向當地住民買青木瓜切成簽炒來吃,偶爾向住民買捕回來的魚及他們養的梅花鹿肉,後來當地的商人也有進一些蔬菜來賣。這時每隊也都成立生產班,自己種菜供應隊上,我比第一批的隊友慢了約五個月才去,所以那時已經有生產組的菜,但也許是沒經驗無法種植多種菜色,只有一種牛皮菜(俗名、學名不清楚,台灣話Kabua菜)因為它比較容易生長的關係,我們幾乎每天都吃這種菜,在台灣也有食用,但大部分拿來餵豬,吃得大家都皺眉頭。生產組的規模漸漸擴大,後來也有養豬,以供過年過節加菜。這是初期的情形,後來我被送回軍監就不清楚。

山に茅を刈りて畑に作る垣潮風防き野菜を植えたり
綠島海風大時,海浪衝到海邊,岩石形成鹽霧吹襲陸地,菜葉因而枯萎,故菜園每隔幾畦,就要做籬笆擋住鹽霧。

車なき島に頼るは足と肩担ふ重荷に歯を食ひ縛る
我們在綠島的那段時期,不但沒有車,連一條像樣的路都沒有,都是窄窄的土石路,所有的補給品:米、麵粉、黃豆、煤炭,都由船運到中寮、南寮的小漁港外(船無法進港),由住民的小舢板轉運到海邊的沙灘,再分給各隊。這些補給品一時無法全搬回來,各隊都找附近的住民暫寄存,綠島的住民住屋都很簡陋,牆壁都用海裡的硓古石(珊瑚礁)堆砌起來,屋頂蓋茅草。新生營到中寮大約有四公里,到南寮約五公里半,米一包好像一百公斤由二人挑回,黃豆大一點,一包好像一百六十公斤,由四人挑回,在綠島烈陽下,沒有做過重勞動的人,實在吃不消。

隊友の医者は家より器材請ひ患ふ友の治療に務む
綠島新生營雖然設有醫務室,但設備簡陋,醫官都是蒙古大夫。新生當中有幾位醫生,還是響叮噹的台大醫生,常從家寄來醫藥器材治療新生。像我們四隊的王荊樹是婦產科的名醫師,姚盛齋處長的老婆一有毛病就找他,聽說有一位副處長(是我離開以後),對新生很敵視,有一次他的老婆在生產時,胎兒位置不正,生命很危險,當時也來不及送台東,王荊樹對副處長說,他會盡他的能力救他的老婆,如救不了也不要怨他。經過他的盡力救護,產婦終於平安生產,事後副處長太太還跪下感謝王醫師救命之恩。從此副處長據說也對新生較和善些。

新店の軍人監獄
緑島(しま)に二年流され新店の監獄に十年の青春(はる)を空しく過ごす
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日被送到綠島,住了將近二年,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再從綠島送回新店軍人監獄,一直住到一九六三年刑期剩半年時,又被送到台東泰源軍人監獄,刑期滿,從泰源出獄回家。在綠島、新店度過人生最寶貴的青春。

八坪の間に三十人閉ぢ込められ高き小窓に雀が覗く
新店的軍人監獄,房間大約有八坪大,卻關了三十人,最多到三十二人,上面高高的天花板只裝了一盞不明亮的燈,向外的牆壁高處開了小窗子,房間三面為洋灰牆壁向內一面,像動物園的鐵欄干,每棟牢押房分左右兩排,中間為頗寬的走道。

沐浴とトイレも共に部屋の中日に三回の供水も乏し
新店監獄室內舖木板,最內面有沖水馬桶及小水池,及洗澡的地方,因為自來水是每日才來三次,水壓很弱,時間又不長,所以很欠水。

沐浴は二日や三日に一度迴り配らるる水は洗面器(うつは)に二つ
洗澡時是二│三天才能輪到一次,洗澡水每人二面盆做為洗澡及洗衣之用,沒輪到的給一飄多的水洗臉、擦擦身上的汗。因為來水時間短,為爭取時間在木質地板上洗衣服,長久下來木板始終含水無法乾,易患濕疹、風濕症。
我在軍監也患了嚴重的風濕症,腰常痛得坐也痛、睡也痛,放封散步時,會突然痛得腰部好像脫了節一樣,獄內看病也沒有什麼藥,雖然出獄後,有服藥治療,但時而輕,時而重,一直到現在,像被咀咒一樣,一生纏著我。

同室に犬ころ潜み無き事を捏ち上ぐる手立ては緑島(しま)に劣らず
同房內都安排抓粑仔(告密者)在監視室內動態,他們胡亂編造是非、打小報告,情況一點都不遜於綠島。

密告に反省室に禁錮され足枷着けらるる人も稀ならず
被告密者被集中在反省室,輕者停止接見,停止一週一次寄信,重者雙腳帶腳鐐,白天出去外面強制勞動,我也曾嚐過這個滋味。

犬ころを殴り足枷と鎖纏ひ引き摺る音は聞くも重苦し
同房有一個徐良民,是抓粑仔,時常打小報告,此人是軍人出身,打戰時頭部曾受過傷,致常發生羊癲瘋。同房的人都很討厭他,有一次和同房的黃家祥(台南案件,體格魁梧,在校時,曾是橄欖球的選手)發生口角,被黃家祥揍了一下,結果羊癲瘋發作,口吐白沫倒在地上,看守人員不識此病,以為黃家祥出手大兇狠,叫出去被揍一頓後,雙腳銬腳鐐,雙手銬手銬,身上掛了一百多公斤的鐵鍊,遊行五棟監房後,送入獨身反省房,在清靜的晚上聽到鐵鍊聲,彷彿身置地獄中。

不敬問はれ手足縛られ宙ぶらりに担ぎ迴されて室友(とも)不具になる
每日供水時間,輪到洗澡的人都在室內最後面,沖水馬桶邊一小塊供洗澡用的水泥區塊上洗澡,洗後到前面擦乾淨身體穿衣。有一次在一房(做為反省室)的台北縣板橋人張倚融洗過澡後,光著身到前面擦身,不巧那天走道上有掛著慶祝蔣介石生日的大壁報,中間有他的相片,被二房(外役房)的狗仔(抓粑仔)打小報告,說他在房間裡光著身子抓老二向蔣介石肖像做不敬的動作,只憑這個報告,不必問對方,也不必調查,就叫出去處罰。在軍人監獄有一組選自軍事犯中的兇神惡煞,專替獄方整受刑人,頭頭由滿臉橫肉的劉彪擔綱。張倚融被叫出去坐飛機(抬豬是背部向地面,前後腳綁起來將棍子穿過去抬,坐飛機是胸部向地、雙手雙腳反綁將棍子穿過去,把整個人抬起來),遊行五棟監房,一面走一面大喊「大家來看看,調皮搗蛋的共匪份子」,如果這些人對你好一點,即走得快、抬得平穩;如長官有特別提示,即走得慢、抬得上下跳動,抬完放下時,人已痛得昏過去了,再送進獨居房的反省室,自此以後,他雙手都殘廢。

散歩時に竹筒拾ひポンプ造り供水時に水を吸ひ出す
窮即變,變則通。前已提過軍監的供水雖一日三次,但供水時間短,水壓低,尤其水尾的房子,水就少得可憐。「犯人狀元才」,在那困苦的環境裡,人的腦筋自然就動起來,於是利用放封散步時間,去偷有節的竹筒,另外拜託出去獄內鐵工廠工作的難友,偷偷帶回斷掉的鐵鋸,把它磨成銳利的刀片,來做竹幫浦,供水時把水龍頭卸下抽水。

給水ダム台風に崩れ一週間酷暑に一日コツプ一杯の水
人在福中不知福。看到一般人,尤其年青人不惜福,浪費地球有限的資源,常會想起在軍人監獄牢房的歲月,洗澡、洗衣只二盆水,而且二│三天才能輪到一次的痛苦日子。尤其有一年大炎熱的夏天,颱風來襲把新店溪的供水壩(那時軍監沒有自來水,用水是抽自新店溪)沖壞,整整斷水一星期,每日只配一杯約五百cc的開水,請想想:沒有電風、沒有冷氣,在八坪大的房子擠了三十個人,每人只配五百cc一杯水的大炎熱夏天,度過一個禮拜的滋味。

足枷着け処罰の労働に娑婆に出る鎖の音朝の靜けさ破る
在反省室一群在押人被處罰銬了腳鐐,每天一大早出了獄門,到外面去強制勞動,腳鍊聲打破早晨之清靜。

獄內の裁縫工場に身を投ずミシンの響きに暫し吾を忘る(外役となる)
在新店軍監之最後二年,去結紗組不久轉到裁縫工場工作,這段時間雖然較自由些,但工作量很多,常加班到晚上八│九時,踩裁縫車踩得晚上回舍房兩隻腳都累得走不動。

血を嗜むテロの共犯緑島と獄に冤罪漁り馬場町に送る
執行白色恐怖的共犯,都先後在綠島及監獄製造冤獄。第一批從綠島送回新店軍人監獄的政治犯,獄方唆使抓粑仔馬時彥(浙江人)、祝英傑(湖北人)出來檢舉陳行中等人在獄中從事叛亂活動,結果在一九五七年五月三日槍決十三人,出面檢舉之馬時彥與祝英傑卻成為此案之主犯,一起押赴馬場町槍決。此案中原綠島四隊有五名,在綠島「一人一事,反共救國運動」失敗後,惱羞成怒,送第二批回來,內中有一部分送保安處調查,這些人在一九五五年七月二十六日被槍殺一名(四隊陳華),一九五六年一月七日槍決一名,一九五六年一月十三日槍殺十二名,計十四名,內中綠島四隊有六名,這兩案合計有二十七名(四隊佔十一名)實在夠恐怖。

気高き緑島の白百合に捧ぐ
緑島の乙女は巡り出逢ひし新生に思ひを寄せて恋に焦がるる
一人緑島を離れ恋人の里を訪ひ密かに指輪を交はすとぞ聞く
事ばれて恋人ト│チカに打ち込まれ乙女は官長に結婚迫らる
恋人を救ふためにと泣く泣くを結婚諾ひ式の日に身罷る
悪業の宴の酔ひより醒めて知る初夜の花嫁亡骸となるを
哀れ緑島の気高き白百合汝の名は永遠に人人の胸に刻まる
綠島在過年過節或政治紀念日都在營區司令台演戲,並招待島民觀賞。以前的綠島島民除非去台東,不然一輩子都沒看過電影和戲劇,新生訓導處設立後,各隊都要參加戲劇演出,在當時雖然是脫離不了政治八股,但對島民來說,的確是大開眼界,每次有演出,他們都成群結隊來觀賞,我們四隊四班有一位隊友叫陳金澤,人很幽默,很有演戲的天才,我們叫他蛤蟆油,就是日本語「蝦(が)蟇(ま)の膏(あぶら)」這個藥膏是從癩蛤蟆外皮有分泌一種毒液和其他藥物混合製成之藥膏,對於刀傷、燒傷、凍傷等皮膚症狀頗有療效,販賣此藥的人通常都在大馬路邊、市集或人多的地方,憑他能言善道滑稽幽默的一張嘴,讓圍上來看的人哈哈大笑,進而買他的膏藥,日本叫「野師(やし)」或「香(や)具師(し)」台灣叫「王祿仔仙」。陳金澤有次因學「香(や)具師(し)」的口吻賣「蝦蟇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從此大家都不叫他的名字,改叫「蝦蟇油」。他導演的台語話劇,是什麼戲碼已不記得。另外有郵電案件的李熒台,也上台跳康定情歌的舞碼,他本來就長得很帥,經過化粧變成一個小姑娘,簡直是美若天仙,害得有好多人因而失眠幾天,
我在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日到綠島,離開綠島是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前後不到二年,回台灣在新店軍人監獄曾和這裡所提的男主角曾國英同過房,他是海軍許昭榮的案件,被判八年。他的個性較沈默寡言,後來軍監送一批去綠島,他也是其中之一,聽說在綠島他曾參加話劇隊,而蘇素霞(綠島鄉長之姪女)也參加表演而認識,經過一段時間,雙雙墜入情網。後來蘇素霞去台灣南部找曾國英姊姊,表明她與曾國英之戀情,希望先與他訂婚,等他刑滿歸來再結婚。曾國英姊姊聽了喜出望外,殷勤招待後,即送她戒指作為訂婚信物,蘇素霞懷著美麗的憧憬歸途。曾國英之姊姊不知此事該守密,竟寫了一信給其弟,通知此喜訊,在白色恐怖時代人民的一切言行、通信均在特務掌控之下,何況在監人每封信都須經過政工官,不巧這位政工官早已對蘇素霞私下愛慕良久,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逢此機會那會放過,於是向蘇素霞百般恐嚇,說此事之嚴重性,不但當事者會受法律嚴重制裁,家人也會受連累,但是如果肯嫁給他,就一切可擺平,蘇素霞一方面受到家人的壓力,一方面又為了救所愛的人,不得不答應,同時要求婚禮在台東盛大舉行。婚禮舉行時,新娘利用宴客繁忙偷偷溜出僱車去旅社,在那裡為愛殉情,結束她寶貴的生命。事後新郎處理後事後,把新娘骨灰寄在台東某寺廟,直到數年前曾國英之同案許昭榮費了很大心力,終於把蘇素霞之骨灰從寺廟之地下室、無人認無人照顧的地方裡找出來。一個純潔的少女為愛情不屈服於惡勢力之恐嚇與壓迫,用死來保護她純潔的情操,用死來抗議邪惡卑鄙的惡魔,她高尚純潔的心靈,猶如綠島滿山遍野的百合花,那麼高尚令人景仰,令人懷念,謹以此短歌獻給蘇素霞小姐。安息吧!蘇素霞小姐。也希望藉此讓綠島住民及遊客知道在這個美麗的島上,曾經發生這悲慘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不會被無情時光將之遺忘而消逝無蹤。

夢追ふ旅(尋夢之旅)
老いて辿る緑島の旅咲き誇る白百合絶えて芒山を覆ふ
離開綠島五十餘年,終於數年前與一些老難友重踏上綠島土地,在我的腦海中,海是那麼清澈見底,在陽光下一群群色彩豔麗的熱帶魚悠游在佈滿珊瑚的海底,山上風光是那麼明媚青翠,在一畦畦甘藷園或花生園裡,也長滿了綠島特有的白色百合花。但一到綠島後看到一切都改變了,硓古石的房屋只看到一間,且已經無人住了,改變得很徹底,百合花都沒有了,山上除了近年建好的環島公路、路旁的甘藷園、花生園,都被比人還高的芒草覆蓋著,當然,也看不到純樸的綠島姑娘的芳蹤。
営舎は跡形消えて残壁の反共の文字昔を語る
新生營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在斷垣殘壁上依稀看到反共抗俄的字跡,喚醒了五十多年前的回憶。

そそり立つ海辺の巌荒波の砕けるしぶきは昔のままに
從柴口要進入營地之前,有兩塊很大的火山岩、將軍岩及望夫岩,聳立在天空。將軍岩看起來像古早的將軍腰配了一把刀。望夫岩傳說是夫婿出海捕魚失蹤,妻子天天到海邊望夫歸來,後來變成望夫岩。當海浪沖到這二塊岩石,白色浪花會飛濺直沖三層樓高,非常漂亮,還好這個美景雖已過了五十多年,依舊美麗如往昔。

バスに乗り世界に稀なる海底(うみ)の温泉浴びて夜空の星を眺むる
全世界有二處海底溫泉,一處在意大利,一處在綠島,以前綠島溫泉都沒有開發,滿潮時在海中,退潮時才露出來,現在開發成觀光地區,名字叫「朝日溫泉」。退潮、滿潮都可以泡。從南寮可坐巴士直達很方便,我們去時大概在九月,晚上在滿天星斗下(在台北已無法欣賞)浸泡著溫泉,聽那一陣陣沖過來又退回去的海濤聲,享受著海風獨特的的海藻香味,讓人心曠神怡、忘卻凡塵一切煩惱,不明歷史的人總會懷疑這麼美妙的島嶼怎麼會曾經是人間地獄、阿修羅的殺戮場。

時代(とき)の波緑島に押し寄せなつかしき長閑なる漁村の今は何処に
滄海桑田,昔日純樸的漁村,也隨著時代潮流逐漸現代化了。綠島已成年經人浮潛的勝地。島內出租的機車聽說有二千輛,那是幾年前,最近不知再有怎樣的變化?島民現在都做觀光客的生意,山上的田園已任其荒廢,美麗的山景已成遍野的茅草山。我曾問盧兆麟百合花怎麼都不見了,他說後來有台灣的商人來收購百合花的鱗莖(像大蒜頭)做中藥,島民拼命挖去賣,結果都絕種了,我很喜愛這一種白百合花,聽了頗為感傷,人類的貪婪,把美麗的地球破壞得面目全非,令人不勝噓唏。

家家に鹿の鳴く声聞けずなり村人忙しく観光客迎ふ
古早的綠島,家家戶戶都有養梅花鹿,到山上耕作,下山順便帶回鹿仔樹葉回來飼養鹿,現在完全看不到了。村民都忙於做觀光客的生意了。

集中営を見下ろす四維峯誰が飼へる羊か嶮しき崖に戯る
第一大隊的廚房後面的山頗高而且陡峭,在那絕壁上令新生刻了「禮義廉恥」四個大字,叫做「四維峰」,遠遠就看得到。羊的本事很大,我重返綠島時看到幾隻羊在那絕壁上跳躍、玩耍,直令人捏一把汗,也讓我記起當年在廚房磨豆漿、做饅頭的往事。

山に御座せる鍾乳洞の観音様苦難の群をやさしく見守る
從新生營到山上,半腰有觀音洞,裡面有一座鐘乳石的觀音菩蕯,是島民信仰的中心,觀音洞剛好向著新生營,慈祥的觀音菩蕯曾經默默地保佑一群受苦受難、身心重創的生靈。

緑島(しま)の浜に淋しく眠る隊友(とも)の塜雑(く)草(さ)茂り啼く海鳥(とり)の音侘びし
在悠悠綠島之地,逝世的新生如無家屬領回,即埋葬在流鰻溝過去,有一個大山洞附近的海濱,通常都叫第十三中隊(新生營的編制是十二中隊),在那裡安息的隊友,墓埔一片荒涼,任由雜草覆蓋,無人整理。遠望著台灣,聽著海浪的哭泣,海鳥的鳴叫,倍覺人生無常而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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