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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恐怖受難者最新名單展、和平詩畫展、世界和平博物館特展,持續展出中,歡迎參觀。><<<<<<

以和平對「畫」,畫出綠島

見證人權教育的美育活動

文/黃麗穎(美育工作者,詩畫徵集活動繪畫類評審)

從事幾十年的兒童美術教育,我經常遇到一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他們對自己小孩畫畫的期待,總是超過身心發展該有的年齡,比如:明明是學齡前的小孩,連彩色筆都還不是拿得很穩,家長就希望他們畫出逼真、寫實的畫。其實「畫得好」並非美術教育的重點,除了技巧之外,美術教育還有更重要的目標。通過藝術的教育,兒童可以養成對事物敏銳的觀照、想像力,由同理心、移情作用成就關懷世界的胸襟,終而使身心均衡的發展。

台東生活美學館主辦的「2009年綠島.和平.對話」畫作徵集,和前述的藝術教育理念極為吻合。這次的徵畫,和一般競技性的才藝活動迥然不同。因為綠島曾經關過政治犯,在許多人眼裡曾經充滿神秘色彩,現在改建成和平博物館,透過徵畫,來引起學童對和平文化的瞭解與關心,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這一次的評審,我們看到很多台東縣和綠島的小朋友的作品。或許這是因為在地的學童對自己的家鄉比較熟悉的緣故。他們的作品很生動地表達了對土地豐富的感情。首獎作品「人權的代表─和平」(作者:丘翎),構圖簡潔有力,剪影式的人形、綠洲山莊巨石、人權紀念碑以及象徵意味濃厚的百合花,配合柏楊的詩句,醞釀出一股哀傷的氣氛,得宜地表達了綠島和平文化的焦點。優選作品「人權和平、紀念、綠島」(作者:金念欣),以可愛的原住民造型,各種動態,描繪出族群融合的畫面,充滿和平幸福的意境。優選作品「綠島人權紀念」(作者:陳威廷),運用了瓦楞紙板、蠟筆、水彩多種不同的素材,以剪貼和上彩的綜合手法,表現出綠島豐富生態及人們浮潛的情景,極為生動。優選作品「綠島的回憶」(作者:楊馥甄),構圖極為大膽,畫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婆娑的海洋畫出綠島有名的「睡美人和哈巴狗」海景,但綠洲山莊卻關著政治犯,形成強烈的對比。

全國組的作品比較傾向敘事性的描繪,我認為這些小朋友應該聽過白色恐怖的故事,或接觸過相關的視覺資訊,所以畫裡會有強烈的圖像描寫。首獎作品「追求和平,散播愛與大地」(作者:林鈺軒),擁有純熟的技巧,用鴿子把畫面分隔成監牢和家庭,監牢中有人被酷刑、監禁,而下方畫出家人的分離、小孩的哭泣,再加上很多裝飾性的花草點綴,圖畫本身就傳達出豐富的故事,根本不需多作解釋。優選作品「樂揚火燒島、百合頌人權」(作者:蘇筠媃),畫面表達了人權紀念碑舉辦音樂會的情景,綠島特有的綠洲山莊、象鼻岩、綠洲山莊石周邊有歡躍的人影,百合花和跳躍的音符,和遠方黑夜的星光相互輝映,充滿律動感。優選作品「揮別陰霾、重現光明」(作者:白翔升),畫出一位年長者坐在山巔俯瞰監獄、遠眺朝陽自海面昇起,十分寫實而且符合題旨。優選作品「白色恐怖的悲哀」(作者:陳宏睿),畫出哭泣的母親和兩個小孩、驚恐的父親被戴上手銬,警察則露出兇惡的眼神。人物表情極為生動、突出,而背景的磚房和警車也描繪得非常細膩。正如作者在畫面中寫出的畫題,是很典型的白色恐怖場景。

這次「受難者及家屬組」並沒有長輩或家屬提出作品參與徵選。就我所知,白色恐怖的受難者裡,有很多有才華的創作者,也有專業的畫家,好幾位的作品已經被美術館收藏。他們當然是主辦單位邀展的對象。

另外,國際組有來自匈牙利的小朋友作品,表現出和台灣不同的風格和形式,可惜活動辦法規定必須居住台灣的外國學童,所以無法賦予適當的獎項;經過評審討論,特別增列「特別獎」,將這些作品一起展出,作為台灣學童的觀摩。

小朋友參加徵畫或寫生比賽這類活動,通常受到家長或師長的鼓舞。用「人權與和平」當作徵畫的主題,在台灣美術教育界算是首開風氣,可以看出台灣人對和平文化的關心,以及學童接受人權教育的成果。這是一項別有意義的藝術創作活動,我認為可以再配合人權教育的推廣,在這個基礎上繼續舉辦,把「和平對『畫』」變成綠島文化園區每年必辦的活動和特色,假以時日,對綠島文化園區的宣傳、對台灣和平文化的提昇,必定會有燦然的成果。

繪畫類得獎作品

【台東‧綠島學童組╱首獎】

◆作品名稱:人權的代表─和平    作者:丘翎(台東縣公館國小,六年級)


【台東‧綠島學童組╱優選】
◆作品名稱:人權和平、紀念、綠島    作者:金念欣(台東縣新園國小,六年級)


◆作品名稱:綠島人權紀念    作者:陳威廷(台東縣新園國小,五年級)


◆作品名稱:綠島的回憶    作者:楊馥甄(台東縣新園國小,六年級)


【台東‧綠島學童組╱佳作】
◆作品名稱:綠島的人權和平紀念日    作者:陳宣如(台東縣新園國小,六年級)


◆作品名稱:和平的島嶼    作者:黃怡潁(台東縣新園國小,六年級)


◆作品名稱:和平與人權    作者:黃玟慈(台東縣仁愛國小,三年級)


◆作品名稱:綠島有美麗的魚、百合、梅花鹿    作者:鄭宇傑(台東縣立幼稚園,大班)


◆作品名稱:紀念綠島和平人權    作者:謝語謙(台東縣新園國小,五年級)


【全國組╱首獎】
◆作品名稱:追求和平,散播愛與大地    作者:林鈺軒(高雄市七賢國小,五年級)


【全國組╱優選】
◆作品名稱:揮別陰霾、重現光明    作者:白翔升(基隆市暖西國小,五年級)


◆作品名稱:白色恐怖的悲哀    作者:陳宏睿(高雄縣前峰國小,五年級)


◆作品名稱:樂揚火燒島、百合頌人權    作者:蘇筠媃(基隆市暖江國小,五年級)


【全國組╱佳作】
◆作品名稱:詠白    作者:汪筱薔(桃園縣自立國小,六年級)


◆作品名稱:自由和平的可貴    作者:張庭瑜(台中縣中華國小,六年級)


◆作品名稱:綠島之美    作者:陳宥銜(宜蘭縣光復國小,六年級)


◆作品名稱:別讓白色恐怖再度來臨    作者:劉芷菱(高雄縣岡山國小,五年級)


◆作品名稱:世界一家    作者:歐晉華(台中縣華盛頓國小,二年級)


【國際組╱特別獎】
◆作品名稱:Free and happy life    作者:Martincsàk Anna(6 age ,Stromfeld School, Hungary)


◆作品名稱:Family    作者:Nagy Ambrus(10 age,Stromfeld School, Hungary)


◆作品名稱:Life    作者:Simon Petra(10 age,Lajtha AMI, Hungary)


◆作品名稱:Happy childhood    作者:Horvàth Dominika(10 age,Stromfeld School, Hungary)


◆作品名稱:Happy childhood    作者:Somlyai Klaudia(10 age,Stromfeld School, Hungary)


◆作品名稱:Playing together    作者:Fenyvsi Dàvid(7 age,Stromfeld School, Hungary)


◆作品名稱:Mummy waits for you    作者:Hornyàk Emese(7 age,Lajtha AMI, Hungary)


◆作品名稱:Family    作者:Martincsàk Kata(10 age,Stromfeld School, Hungary)

標記法西斯暴力浩劫的〈格爾尼卡〉

文/蔡宏明
藝術家畢卡索的〈格爾尼卡〉(Guernica),陳列在西班牙馬德里的蘇菲亞美術館(Museo Nacional Centro de Arte Reina Sofía)特展室中,美術館特別用防彈玻璃櫥窗加以保護,受到比普拉多美術館其他國寶級展品更嚴謹的尊崇,儼然是西班牙人心目中不可取代的現代藝術國寶。

〈格爾尼卡〉的標題,就是西班牙北部山區巴斯克地區(Basque)小鎮格爾尼卡的名字。1936年西班牙爆發內戰,右翼法西斯主義者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領導的叛軍,推翻了由左翼黨派組成的西班牙共和政府,共和政府遷都頑強抵抗。佛朗哥領導叛軍成立的國民軍政府,得到德國希特勒與義大利墨索里尼的正式承認,並為了利益而結盟。儘管得到德、義的奧援,佛朗哥始終攻不下巴斯克地區這個戰略要地,於是要求德軍以空軍轟炸。德軍當時基於侵略計畫,提出總體戰的論調,認為戰爭中每個人都是戰鬥員,沒有所謂無辜的平民,每個人都是目標。德軍正好應佛朗哥的要求,以當時新發展的航空軍事科技,把格爾尼卡這個只居住平民的小鎮當成實驗品。1937年4月26日,德軍出動25架最新配備最精良的轟炸機,連續轟炸3個多小時,投下超過10萬磅的高爆燃燒彈。那天剛好是星期一,小鎮的廣場剛好有市集,這突如其來的轟炸,造成一萬六千人的——全鎮居民三分之一死傷,爆炸引起的大火燃燒了三天,整個小鎮毀壞超過百分七十。

當時,畢卡索在法國,聽到祖國這樣的慘劇,極為憤怒。剛好他接受西班牙共和政府的委託,繪製即將在巴黎舉行的萬國博覽會中西班牙館的壁畫,於是決定以格爾尼卡為主題,懷著「對那把西班牙沈浸在痛苦與死亡的海洋中的好戰集團的厭惡和鄙視」,畫出西班牙人民遭受法西斯迫害的戰爭慘狀,藉著博覽會廣為宣傳,於是在短短六週之間,完成了長776.6公分,高349.3公分的巨幅壁畫。

 
〈格爾尼卡〉吸引人的地方是畢卡索並非以逼真寫實的技巧來「描摩」戰爭,反而透過立體派的藝術手法來表現,雖然圖像經過了簡化,形體也加以扭曲,但觀眾卻可以感受到畫面充斥的恐怖感。藝評家和美術史專家,曾經以古代三聯式宗教畫(triptych)的形式來分析,認為〈格爾尼卡〉的畫面構成有異曲同工之妙。而畫中受重傷垂死辦跪的馬,臀部被插了一根鬥牛的長茅,象徵無辜的西班牙人民。揚著頭的馬痛苦地嘶嚎,張大的眼睛怒視著敵人,象徵對戰爭發出怒吼。表情冷漠的公牛,張著嘴,讓人看到法西斯主義獨裁者佛朗哥勝利的狂妄。拿著油燈的女人,有人解釋那是驚慌失措的自由女神;而馬首正上方,像是眼睛造型的,據聞畢卡索原來要畫一個太陽,代表上帝用他的眼看見了這場人間慘劇,後來因為萬國博覽會以科技為主題,所以藝術家運用巧思加上了一個燈泡。也令人聯想到炸彈爆開後的火花。

光著腳奔逃的人、抱著小孩哭泣的女人、驚恐的臉部表情、死傷躺在地上的人、握著斷劍的斷臂、白花,充斥著畫面,但是畢卡索以扭轉維度的手法,構成了繁複的空間。畫中的元素都是經過抽象化處理,灰白黑的色調,烘托出恐怖的戰爭場景與氛圍,與人身歷其境的感受。

〈格爾尼卡〉在巴黎萬國博覽會中亮相,使世人對西班牙佛朗哥的法西斯獨裁本質,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畢卡索在這之前一年,受西班牙共和政府聘任為普拉多美術館的榮譽館長,為了保護藝術珍品,他創作了〈佛朗哥的夢與謊言〉——包括18件的漫畫式聯作版畫,和一首諷刺法西斯的詩,藉著出售這組複製品,將賣畫所得捐給共和政府。〈格爾尼卡〉的一些元素,比如公牛、受傷的馬,曾經出現在這一組版畫。當時法國政府還將畢卡索諷刺法西斯的畫面,印成傳單,用飛機大量撒在佛朗哥政府的佔領區。

所以,好的藝術,也可以作為政治的宣傳,而絲毫無損其藝術價值。據說,有位蓋世太保的頭目問畢卡索:「〈格爾尼卡〉是你的傑作嗎?」畢卡索悍然回答:「不!是你們的傑作!」這或許是一則寓言,但卻足以讓藝術家深省。

佛朗哥政府最後打敗了共和政府,以鐵血手腕統治西班牙。畢卡索自我流放,發誓只要西班牙被法西斯統治,就拒絕回到自己的國土。〈格爾尼卡〉在巴黎博覽會之後,於1938年,還在挪威、英國、美國等地巡迴展出。二次大戰後〈格爾尼卡〉暫時存放在美國紐約的現代美術館(Museum of Modern Art),也曾在慕尼黑,斯德哥爾摩及巴西的聖保羅展出,就是沒有回到西班牙。畢卡索生前說過,只有等到西班牙結束了法西斯統治,恢復了民主共和,〈格爾尼卡〉才可以回到西班牙。

1975年佛朗哥去世,西班牙政治強人的時代結束。經過6年,1981年〈格爾尼卡〉終於回到西班牙,由普拉多美術館收藏。2007年西班牙紀念格爾尼卡被轟炸70週年,很多歷史學家主張,〈格爾尼卡〉應該送到這個小鎮收藏,以紀念其特殊重大的意義。但普拉多美術館堅決不肯,他們認為,這幅作品極其珍貴,擔心運送過程受到損壞。加上巴斯克地區人民一向有要求獨立的傾向,經常對中央政府提出不尋常的要求,若將這幅畫轉移到格爾尼卡,怕會引起非議。

◆格爾尼卡和平博物館中展出畢卡索〈格爾尼卡〉複製品,前面設計了與壁畫平行的數道玻璃框。攝影/曹欽榮

雖然〈格爾尼卡〉收藏在馬德里的蘇菲亞美術館,但在西班牙許多地方都可以看到複製品,有的就直接安置在博物館的外牆。在格爾尼卡小鎮的格爾尼卡和平博物館三樓(second floor)展覽室也為這幅畫規劃了「三種表情」(Three Expressions)常設展,除了複製畢卡索的畫面,同時展出畢卡索系列的相關版畫和草圖,並以小鎮遭轟炸的歷史照片對照。展場中,更設計了幾道與壁畫平行的的透明玻璃框架,將〈格爾尼卡〉畫面中的元素抽離,分別安排在對應的玻璃框架,展現了藝術家立體主義及拼貼藝術的手法。

〈格爾尼卡〉的藝術價值不因其政治的作用而有減損,反而因為標記了西班牙法西斯統治的歷史,而發人深省,更添增其人類文化遺產的重要性!

追尋和平的詩想

——李敏勇《顫慄心風景——當代世界詩對話》

文/蔡宏明

李敏勇2008年4月出版的《顫慄心風景——當代世界詩對話》介紹了包括波蘭、羅馬尼亞、塞爾維亞、南斯拉夫、德國、北愛爾蘭、以色列、巴勒斯坦等8個國家的11位詩人的作品,其中波蘭的詩人就介紹了四位。(參見附錄一)有別於一般外國詩作和詩人的譯介,李敏勇的「當代世界詩對話」跨越了以往台灣文學界僅及於英美日的視野,而打開了足以觸動台灣讀者心靈的另一扇窗。

李敏勇鍾情於東歐詩人及作品,和他的詩觀有很密切的關連。1969年李敏勇寫出〈遺物〉(參見附錄三),就意識到自己寫詩「要在語言構築的經驗和想像的旅途上,不斷呈顯意義的體系」。在《青春腐蝕畫》的自序〈沒有地圖的旅行〉,他回顧這段歷程,很肯定地寫道:「意義,是的。就是意義,詩就是意義之核」。他在壯年之齡重讀〈遺物〉,後設解構自己的「詩想」:「這是三十年間詩作品的原型。這原型延伸出我後來詩的精神史軌跡,我作為一個詩人的感情歷史也貫穿在這些詩作裡」。李敏勇不僅僅是一位詩人,更是一位政治社會文化的評論家。他出生的1947年,剛好也是台灣發生二二八事件的一年,富想像的詩質天賦以及歷史感,使他「在某種意義上曾被比喻為二二八事件亡靈的再生」。他的生命歷程,幾乎和戰後台灣歷史「同步」,2004年他結集出版《青春腐蝕畫》時他的創作「真正有成熟的意義體系來呈顯精神史,也至少有三十年,貫穿了戰後史的主要部分」,除了呈顯意義的創作,他還主編過《笠》詩刊、擔任《台灣文藝》社長及「台灣筆會」會長,更積極參與許多社會運動與公共事務,擔任「鄭南榕基金會」及「台灣和平基金會」董事長。

回顧戰後台灣文學界的發展,從五0年代的「反共文學」、六0年代的「現代主義」(另一股風潮,以瓊瑤為代表的「鴛鴦蝴蝶派」,則被「前衛的現代主義者」撻伐得體無完膚無緣進入「文學殿堂」)、一直到七0年代「鄉土文學」運動以後,詩和小說作品才逐漸萌生台灣主體意識,進入八0年代以後,「後現代」的書寫曾經一度衝上時潮浪頭,但台灣已經成為更多元化的「開發中國家」,媒體蓬勃的發展,使文學界也沾染了商業,而呈現百花齊放的新局面。與李敏勇同一世代的文學創作者,大多被捲入當時文壇的「時尚」。緣於六0年代末期《笠》詩刊的場域活動,李敏勇受到同仁譯介的世界詩所啟迪,有了清楚與堅定的信念,而卻從未停止透過文學創作來構築自己「意義體系」的「詩想」。

1972年,李敏勇譯介了捷克詩人巴茲謝克(A. Bartušerk,1921-1974)的三十三首在《笠》詩刊發表,他認為,巴茲謝克的〈那些個年代〉呈顯的時代情境,既透視東歐洲諸國在共產體制下的困厄,也見證持有語言武器的詩人的力量。從此為了閱讀及學習,李敏勇開始譯介外國詩,也開啟了視野的窗口。在譯介外國詩作的過程中,李敏勇愈是閱讀不同國度的詩,愈感受到台灣戰後詩的貧困。

從《顫慄心風景——當代世界詩對話》收錄的文章,可以瞭解李敏勇對於二次大戰中曾遭受納粹侵略,戰後又在共產體制下備受壓制,尤其是猶太人被屠殺浩劫的國家十分關注。在這本書中,也刊錄了好幾幅他參訪浩劫遺址的和平博物館的照片。正值1990年代末期台灣解嚴後的民主改革浪潮、以及2000年政黨輪替以來的轉型正義,或許這一系列的和平博物館之旅,一方面使他更深層地辯證台灣政治現實與藝術文化傳統的關係,另一方面親臨歷史場域,足以印證了在他的「詩人之路」中找所尋到足的以觸動心靈的異國意義符碼,進而轉化為源源不絕的創作靈感,且更堅定其長久以來演繹的關懷家國、社會「意義體系」的詩觀。

《顫慄心風景》除了介紹東歐的波蘭、捷克、羅馬尼亞、前南斯拉夫聯邦的詩人,也涵蓋了中東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和黎巴嫩(敘利亞)詩人,以及德國、俄羅斯和愛爾蘭詩人。所介紹的詩人作品,風貌多樣,從象徵主義、超現實到哲思,不一而足;有語言清朗,甚至迥異於錘鍊語言多義性的「反詩」,也有艱澀難懂,抗議力道卻十分沈厚的作品。受限於文化與語言的隔閡,台灣讀者或許不易領略這些重量級詩人的精髓,好在李敏勇以筆記的形式,對詩人所處的背景略加引介,夾敘夾述地剖析部分詩作的意象及意義,並附上多首詩作翻譯,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按圖索驥。

李敏勇譯介的《顫慄心風景》,對長期沈浸在「高蹈的虛擬現代主義形式裡,以初期理論點滴錯將十九世紀末的觀念在脫現實化的作業裡演繹」詩風的台灣詩人及讀者而言,都具有開光點眼的效應。在他剖析的詩句與論述中,讀者可能被詩句中吶喊、掙扎的語言所感動,將心靈投射到那些遭遇戰爭浩劫的另一個時空之下,而陷入對人類命運的長考。

附錄一:《顫慄心風景——當代世界詩對話》目錄

1. 以詩挽救國家或民族——波蘭/米洛舒(Czeslaw Milosz 1911~)
2. 穿越悲慘時代倖存下來的心——波蘭/羅塞維茲(Tadeosz Rozewicz 1921~)
3. 倖存者之眼——波蘭詩人羅塞維茲的大屠殺見證(Tadeosz Rozewicz 1921 ~)
4. 在星星下的靈巧沉思與默想——與波蘭詩人辛姆波恩(Wislawa Szymborska 1923~)的交會
5. 以淚眼微笑,用諷喻為歷史做見證——紀念波蘭詩人赫伯特(Zhigniew Herber 1924~1998)
6. 浩劫的詩魂——保羅.策蘭(Paul Celan 1920~1970 羅馬尼亞)你的名字雕刻在冰冷的水晶裡
7. 巨難歷史的沉默吶喊——羅馬尼亞詩人保羅.策蘭詩抄(Paul Celan 1920~1970)
8. 烽火裡的黑色舞蹈——塞爾維亞詩人波帕的人間觀察(Vasko Popa 1922~1991)
9. 新黑暗時代的顫慄——南斯拉夫詩人塔第克的世紀末預兆(Novica Tadic 1949~)
10. 吟詠耶路撒冷的傷——以色列詩人阿米迦(Yehoda Amichai 1924~2000)
11. 巴勒斯坦的聲音——馬穆德.達衛許的流亡和追尋(Mahmood Darwish 1942~)
12. 我喜歡你詩的銳利和優美——德國詩人布萊希特
13. 復活節和平信息裡,聽遠方為北愛吟唱的輓歌


附錄二:李敏勇《戰慄心風景——當代世界詩對話》自序

異國的意義符碼會觸動我們的心

文/李敏勇

出版了第一本書;收錄詩與散文的《雲的語言》(一九六九‧林白)之後,我才在一首詩〈遺物〉找到自己的詩人之路。那時候,台灣仍處於戒嚴時代,越南戰爭的氛圍在這個島嶼國度也感受得到,因為參戰的美軍飛到這裡度假,台灣的軍事機場提供美軍B-52長程轟炸機起降。但是全球學生運動的浪潮並沒有帶動到台灣來,大學青年們只是模仿嬉皮青年留著長髮,聽聽美國民謠歌手鮑布‧狄倫和瓊‧拜茲吟唱的詩一般的歌聲。

緣於一本英國企鵝版的《捷克詩選》,我讀到後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塞佛特(J. Seifert,1901-1986),以及另兩位捷克詩人巴茲謝克(A. Bartušerk,1921-1974)和賀洛布(M. Holub,1928-1998)的作品。譯介巴茲謝克詩達三十三首,發表在笠詩刊,是一九七二年。為了閱讀以及學習,而譯介外國詩,從那時起,開啟了自己視野的窗口。巴茲謝克〈那些個年代〉,呈顯的時代情境既透視東歐洲諸國在共產體制下的困厄,也見證持有語言武器的詩人的力量。

    你拒絕放棄。
    你繼續指望。
    你收集每一場大災難的
    指紋,
    想抓攫他們血淋淋的手。
    雪更加凌厲地落著。
    突然我們滿臉白髮,
    我們都是。
        ——捷克‧巴茲謝克〈那些個年代〉


一九六○年代末期起,我在笠詩刊的場域活動,從多位同人譯介的世界詩得到啟迪。彷彿在詩人學校一樣,異國的詩提供學習,也帶來營養。在我的詩人之路,一面創作,一面翻譯,來自這樣的啟發。愈是閱讀不同國度的詩,愈是感到台灣戰後詩的貧困。並非想成為翻譯家,我是為了閱讀而譯介在我心靈或腦海感受到意義重量的外國詩。閱讀是一種翻譯,翻譯則是一種閱讀——對於台灣本國詩的解說,我也基於這樣的理由。

《顫慄心風景》這本當代世界詩對話,也是我對於外國詩譯讀的作業。與之前我在聯合文學出版的《溫柔些,再溫柔些》或之前出版的《經由一顆溫柔的心》(圓神),《亮在紙頁的光》(玉山社)……,以一首詩一篇隨筆呈現的形式,不同的是:這本書以一位一位詩人為單元,在每一單元裡譯介多首詩品,較深入、完整地探觸每一位詩人的精神視野。

《顫慄心風景》的篇章,主要發表於《聯合文學》,少部分發表於《文學台灣》和報紙副刊。以東歐的波蘭、捷克、羅馬尼亞、前南斯拉夫聯邦詩人為主,兼及中東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和黎巴嫩或說敘利亞詩人;也包括了德國、俄羅斯和愛爾蘭詩人。除了因為自己譯介捷克詩人巴茲謝克作品的早期經歷,注意東歐詩,也因為東歐的波蘭被視為二戰後詩文學最受矚目的國家,有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某種意義上,我認為藝術文化傳統和政治社會現實,促成了一個國家或民族的詩人開出詩的璀璨花朵。整個東歐,二戰時期受到納粹德國的侵略,二戰後又在共產體制下備受壓制,再加上猶太人被屠殺的浩劫,傷痕織成詩的美麗動人行句。米洛舒的〈咒語〉和〈我忠實的母語〉,充滿啟示的意義視野,對於一位有志於詩的書寫者,應該是無法磨滅的。

    人類的理性是美麗而無可匹敵的,
    ……
    它以語言建立宇宙的意理,
    並指引我們的手因此我們以大寫字母
    書寫真理和正義,以小寫字母書寫謊言和壓迫。
    ……
        米洛舒〈咒語〉

    忠實的母語,
    我一直效命於你,
    ……
    你是我的祖國;我沒有任何其他的。
    我相信你也會是一個信使
    連繫我和一些善良人士
    即使他們只是少數,二十個,十個,
    或甚至,尚未出生。
    ……
        米洛舒〈我忠實的母語〉

這樣的詩,對照保羅‧策蘭,在一九七○年,以五十歲之齡在法國巴黎塞納河投水自殺的經歷。詩人與詩的堅強或脆弱,無損於詩之卓越,而只顯現風格、人格、語格之差別。保羅‧策蘭,以德語寫作的羅馬尼亞裔猶太人,或猶太裔羅馬尼亞人,他有時也被認為是奧地利人。德語是殺害他雙親的納粹德國使用的語言。他扭曲德語,常常以艱澀的詩語呈現他的作品。

    你張開你的眼睛——我看見我的黑暗活著。
    我經由看它倒在床上:
    那兒黑暗也是我的而且活著。
    ……
        保羅‧策蘭〈從黑暗到黑暗〉

    放置那些語字到死去男人的墓裡,
    他為了活著而說的。
    襯枕他的頭在其中,
    讓他感覺
    渴望的舌頭,
    鉗子。
    ……
        保羅‧策蘭〈懷念保羅‧艾呂雅〉

如果說,在東歐國家的詩人們作品裡,看到詩人如何見證他們所經歷的時代。那麼在中東的以色列、巴勒斯坦、黎巴嫩,或說敘利亞詩人作品裡,則探觸的是以色列這個猶太人國家和巴勒斯坦這個被以色列屯墾,但追求建構自己國家的阿拉伯國度,交織在國家和民族的苦難和希望,以及伊斯蘭文明的光與影。德國詩人布萊希特,俄羅斯詩人瓦荏聖斯基和愛爾蘭詩人戴思曼‧艾梗在他的國度流露的心,在愴痛裡擁抱人類的靈想。

與世界詩對話,探觸異國的詩人如何見證他們的時代。詩人的意義與美的視野,凝視著現實,也在現實裡飛躍。顫慄心風景在於詩人沒有逃避現實,在於詩人以詩的行句凝結時代的苦難。二戰後的歐洲,二戰後的中東,人類文明的進程烙印在政治裡的傷痕,被詩人以語言去撫慰。從我們的國度瞭望這些詩人與詩,不同的國度拍發的意義符碼會觸動我們的心。

附錄三:李敏勇詩作〈遺物〉

  遺物     詩/李敏勇

  從戰地寄來的君的手絹
  休戰旗一般的君的手絹
  使我的淚痕不斷擴大的君的手絹
  以彈片的銳利穿戳我心的版圖

  從戰地寄來的君的手絹
  判決書一般的君的手絹
  將我的青春開始腐蝕的君的手絹
  以山崩的轟勢埋葬我

  慘白了的
  君的遺物
  我的陷落的乳房的
  封條

(1969年作品,發表於《笠》詩刊33期;收錄於李敏勇《青春腐蝕畫——李敏勇詩集(1968~1989)》,2004年4月玉山社出版)

扭曲的面容,真實的寫照

——陳武鎮的「虛擬巨惡」
文/蔡宏明
對今天的網路新世代而言,公開對執政者嗆聲是很理所當然的,從小他們就開始習慣民主社會的價值,言論自由受到保障,彷彿像呼吸那般自然。他們很難想像,只是在一張紙寫了幾句反對執政者的話,就要坐牢。但是這種事在白色恐怖時期,卻經常聽聞。藝術家陳武鎮的故事,就是活生生的見證。他經歷過白色恐怖苦難,體會一個道理:在獨裁者眼中反對者是「巨惡」,其實那是獨裁者的統治手段之一,虛構出來嚇自己,也用來嚇人民。

1969年,當時才20歲的陳武鎮剛剛從台南師專畢業,被國民黨徵召到海軍艦艇服務,因為對當局的作為不滿,他在軍中一次性向測驗的試卷上書寫了「反對中央 反國民黨」八個字,就被以「懲治叛亂條例」判處兩年徒刑,進入泰源監獄服刑。

當時的陳武鎮不過是一個立志當畫家的文藝青年,他後來回憶:「二十歲那年,命運開了我一個不小的玩笑:以叛亂犯之名,被囚禁在大武山東麓一處秀麗的山谷裡。」坐監的兩年間,他更看清獨裁統治的本質,以及「政治犯」遭受不義壓迫的受難情形。這段經歷,改變了陳武鎮的一生。他常以反諷的語調告訴朋友,他「免費進入國民黨直營的政治研究所深造」,出獄後也期許自己,兩年的黑牢不能白坐,政治犯的經驗和感受,應該轉化成為藝術創作的養分。

處在台灣戒嚴的白色恐怖時期,陳武鎮雖然被釋放,回到社會,依然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儘管心中潛伏著一股不滿與藝術家天生的敏銳,但社會中普遍瀰漫「警總」的壓制與監視氛圍,陳武鎮寧可壓抑創作的衝動。台灣漫長的戒嚴,其實也囚禁了他的藝術家生涯。直到解嚴了,台灣政治稍微步入開放、民主,陳武鎮才願意「釋放」自己的藝術之心,而畫出「夢回泰源」、「虛擬巨惡」的系列作品。

陳武鎮的「虛擬巨惡」系列作品發表於2007年。這一系列作品,以描繪「政治犯」臉譜為主題,畫幅很大,色彩強烈,筆觸粗獷,油彩律動的肌理可以讓人想像他作畫時毫不拘束的動作,充分反映出令人心靈悸動的精神狀態。根據陳武鎮的自述,「虛擬巨惡」指的是所謂的「政治犯」,他說:「被囚禁時,我常常覺得眾囚皆是虛擬的巨惡,獨裁者虛構來嚇唬別人也嚇唬自己。」

陳武鎮說:「出獄後我從未夢回泰源。反倒是在車站、在街頭一角、在公園、甚或在公共場所,常不經意間看見一個背影、一個姿態、一個表情、一個嘴角、一個眼神,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所畫的「巨惡」,把往日獄中的見聞,自對象實體析離,而析離的片段再轉化為扭曲的繪畫元素,在畫面中形成一道衝擊觀眾心靈的力量。被扭曲的人體與面容,透過神經直覺的反射,而非理性的設計,反而是最真實的寫照。正是這個理由,陳武鎮的「虛擬巨惡」較其他所謂的「反抗藝術」更真實地刻畫出白色恐怖的本質,相信也會成為後人研究台灣白色恐怖時期人權故事的重要「文本」。

何川的絕命詩

文/蔡宏明
面對死亡,你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五0年代的白色恐怖時期,許多懷著社會主義人道關懷理想的知識份子,被牽涉「台灣省工作委員會」相關案件,被判死刑槍決者,至今仍難以統計。這些當年的熱血青年,被槍決前到底是什麼心情呢?根據口述史料,有些人槍決前會高喊口號,大部分是從容就義。官方的檔案,受難者槍決前的照片,還有人露出笑容,一種令後人看起來難以釋懷的笑容。槍決前到底是何等的心情?受難者何川(見圖,郭錕銘 提供,台灣游藝數位複製),送給難友的「絕命詩」,雖然短短幾句,卻令人心神迴盪。

何川在1951年因涉「台灣省工委會台南市工作委員會支會鄭海樹等人案」,被當局以「共同意圖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的罪名,判決死刑。何川被捕時,在台南高工任教,正是滿懷理想的年輕知識份子。

何川被監禁在軍法處等候判決期間,曾經和江槐邨(涉「台灣青年民主自治革命促進會金木山案」,被判13年,關過軍法處、新生訓導處、軍人監獄)關過同一間牢房。根據江槐邨的回憶,何川對雕刻很有興趣,也會寫日文「短歌」(日本古典詩的一種,有點類似中國的五言絕句,講求短短詩句固定格式中,呈現完整意境,音節以五、七、五、七、七的形式,每句結尾以日文假名為準)。何川曾經用饅頭捏出一個裸體美女給江槐邨,在被槍決前也寫了一首「短歌」給江槐邨。這首「短歌」可說是何川的「絕命詩」。

何川把絕命詩寫在一本三民主義書中靠近中間摺縫的空白處,他認為寫在這樣的地方,最不會被搜走,然後把書送給江槐邨。江槐邨說,他後來被關過很多地方,移監、移房的時候,每到一個地方私人物件就要被獄方集中保管,後來這本書就遺失了。

解嚴以後,直到2003年,江槐邨憑著記憶,一字一句「還原」何川的絕命詩,請和何川同案的張大邦先生以毛筆書寫在宣紙上,裱褙後送給何川的遺孀做紀念(如圖,2003年張大邦書‧曹欽榮攝影)。這首「和歌」原文如下:

紅の雲明け行くを 笑まひ見つ 曉闇よ我が屍抱け
くれないのくも、あけゆくを、えまひみつ、あかっきやみよ、わがかばねいだけ

大意是:「微笑地看著東方的天空漸漸亮起粉紅色的光,拂曉前的黑暗,擁抱我熱血奔流的屍體吧!」

也有人把這首詩漢譯如下:
當彩虹雲霞顯露時 黑夜即將破曉
我含笑仰視著它 不知早晨或夜晚….
到時請以溫暖的手 抱我冰冷的遺骸吧!

當時國民黨政府在國共內戰中大敗,加上毛澤東不斷高喊「解放台灣」,社會上瀰漫著「國民黨政權即將崩垮」的氛圍。江槐邨認為,詩中「拂曉前的黑暗」、「東方的天空漸漸亮起粉紅色的光」的意象,充分呈現了何川對一個新社會的期待。今天我們重讀該詩,可以體會何川的心情:「對於新時代,雖無法親自迎接,但光明就在大家眼前」。

在牢房中,何川和江槐邨比較談得來。除了絕命詩,何川還寫過一首短歌給江:
運命待つ 生命悲しき 朿の間ま君ある故に心明るし
さだめまつ、いのちかなしき、つかのまも、きみあるゆえに、こころあかるし
意思是:「在等待命運的裁判這個短暫的悲慘時間,有你,我的心才開朗許多。」

裝在鐵罐的螢火蟲閃爍沈默的語言

文/蔡宏明
〈光明的臉龐〉是曹開(1929-1997)獄中詩集《悲‧怨‧火燒島》的一首詩。一般會以為這是曹開在綠島期間寫的詩,其實不然。
綠島「新生訓導處」時期,獄方經常「大抄房」(搜查寢室),要「新生」帶著自己的物件集合在集合場攤開檢查,同時在寢室大事搜查,只要發現不符合規定的字條或蛛絲馬跡,「新生」便要接受各式各樣嚴厲的懲罰,嚴重的還可能惹來殺身之禍。曹開在綠島的初期,曾嘗試寫古詩,並研讀新詩,當時構思、寫好的作品藏在草席下,但部分文章曾被獄方搜出、沒收,剩餘的在出獄前全數銷毀。他出獄後才又憑著一點一滴的回憶慢慢謄寫下來。這首詩應該也是事後憑著記憶「重寫」,可能經過潤飾,不過,詩中流露出被囚禁的心情,卻十分真實。
作者抽離了當年被監禁的現實環境,經過人生閱歷,以成熟的心智來駕馭語言,因而也展現了令人回味與深思的內涵。全詩轉錄如下:

    光明的面龐    詩/曹開

    我們是被關禁在
    鐵罐裡的螢火蟲
    我們像星星連動也不動
    久久彼此相望
    懷著災難的苦痛

    我們閃爍著一種沉默的語言
    這樣晶亮,這樣奧妙
    相信所有的語言學者
    希望了解我們這口氣寒光

    但願生命點燃的燈火
    永久不會被熄滅遺忘
    我們供人使用的字眼
    就是至愛光明的血紅面龐

在這首詩中,曹開以「被關禁在鐵罐的螢火蟲」比喻自己和難友。螢火蟲的生命是脆弱而短暫的,尾巴卻能在暗夜中發出淡淡的螢光。可是許多螢火蟲聚在一起,淡淡的螢光卻能聚成較亮的光度。中國晉代車胤「囊螢照書」的典故,把螢火蟲裝在囊中,藉著螢光來讀書,成為曹開這首詩令人發想基礎的「典型意象」(icon image)。

囚犯被監禁在獄中,就像裝在「鐵罐」一般,而且無法自由遷移,就像不動的「星星」,互相閃爍著,「久久彼此相望」,且懷著「災難的苦痛」。

許多受難者都有共同的經驗,他們從獄中被「開釋」,回到社會,依然被長期地監控。他們除了必須定期向派出所報到,居家附近經常有人探頭探尾地秘密監看,有時找到新工作,雇主馬上因為派出所或特務的關切,而不敢雇用他們。所以他們會感嘆「出了小監獄,卻進了更大的監獄」。

被長期的監控控制,在獄中或者出獄後戒嚴的社會裡,他們大約只能選擇沈默。曹開詩中的螢火蟲「閃爍著一種沈默的語言」。詩人把這種無奈轉化、昇華,從「螢光」的意象到「晶亮」到「點燃生命的燈火」,寫出「相信所有的語言學者/希望了解我們這口氣寒光」、「但願生命點燃的燈火/永久不會被熄滅遺忘/我們供人使用的字眼/就是至愛光明的血紅面龐」。

世人會不會因為讀到曹開這首詩,而對白色恐怖多了一份理解?被裝在鐵罐裡的螢火蟲,可能聚成點燃生命的火光,當短暫的生命結束了,光明崇高的愛依然血紅……

曹開的女兒曹貴理在《悲‧怨火‧燒島》後記中說:「父親的性格有些孤僻,自我防衛性很強,對很多事情都充滿了戒心,……但在了解父親的遭遇後,我才驚覺我的父親就像一棵苟活於亂世的含羞草,總是很小心地防備著這個世界的是是非非,軟嫩的身軀在閉合開展之間,渡過他的一生」。

曹開(1929-1997)自號「小數點」。1949年就讀台中師範美術類組三年級時,受白色恐怖案件牽連,被誣陷、判刑10年。1950年先監禁於台北監獄,1951年4月流放綠島,直至1959年才開釋。

曹開出獄後曾在市場果菜市場擺攤營生,也曾在窮鄉僻壤開設「西藥房」以其豐富的醫學常識替村民看病打針,做一個「赤腳仙」(密醫),後又經營過主治皮膚肛門的診所、綜合醫院、房地產買賣及五金批發等。

直到1987年,曹開參加「鹽分地帶文藝營」活動,以當時五十九歲高齡,在充斥年輕學員的新詩組創作比賽中,以「數學詩」獲得第一名,由於風格獨具,受到詩壇矚目,從此經常應邀發表作品。除了寫詩,晚年的曹開也重拾畫筆,畫畫自娛。著作:《獄中幻思錄——曹開新詩作品集》(1997年,詩集)、《小數點之歌——曹開數學詩集》(2005年,書林出版)、《悲‧怨‧火燒島:白色恐怖受難者曹開獄中詩集》(2007年,建會出版)。